赵春梅的脸色，是我从未见过的苍白，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血色。她手中的那袋青菜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，绿色的菜叶和几根蔫掉的葱散落一地，像一幅狼狈的静态画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胡说八道什么！”她尖声叫了起来，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异常刺耳，“什么医院？什么孩子？我不知道！悄悄是我生的，是我亲生的！”
她冲过来，一把将我拉到她身后，摆出一副母鸡护崽的姿态。这个动作在过去十七年里从未发生过，此刻上演，只让我觉得无比滑稽和讽刺。
“这位女士，”江闻山的声音冷了下来，褪去了刚刚的温和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，“我们既然能找到这里，就不是来听你狡辩的。DNA报告在这里，如果你不识字，我可以请我的律师来给你念一念。”
他将那份报告拍在客厅那张破旧的茶几上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。
赵春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，嘴唇哆嗦着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客厅里唯一的声音，是林浩游戏机里传出的打斗声，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，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。
“妈，怎么了？他们是谁啊？”
赵春梅没有回答他，她猛地转向我，抓着我的肩膀，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里。“悄悄，你跟妈说，你信他们还是信我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！这十七年，我供你吃供你穿，就算家里再难，也没饿着你吧？他们是谁？凭空冒出来就想抢走我的女儿？没门！”
她的话语充满了悲愤和委屈，仿佛她才是那个受害者。
如果是在今天之前，我或许会动容，会感到愧疚。
但此刻，我的心里一片冰冷。
我脑海里闪过的，不是她口中那“一把屎一把尿”的恩情，而是无数个被忽略、被牺牲的瞬间。是冬天里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，看着林浩穿上崭新的羽绒服；是餐桌上唯一的一只鸡腿，永远雷打不动地放在林浩碗里；是为了给林浩买一部新手机，她毫不犹豫地拿走了我辛辛苦苦攒了半年的辅导书钱；是无数次我生病发烧，她只会不耐烦地扔给我两片药，然后催我赶紧去做饭……
那些我曾经以为是贫穷所致的偏心，在这一刻，都有了最清晰、最残忍的答案。
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。
所以我的存在，我的需求，我的感受，都可以被轻易地抹去。
“你饿着我了。”我看着她的眼睛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，“初三那年，林浩想吃肯德基，你把我们家一周的菜钱都拿去给他买了全家桶。那天晚上，我晚自习回到家，什么吃的都没有，我饿得胃疼，喝了一晚上的凉水。”
我说得平静，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，不仅刺向她，也刺向我自己，剖开那些我早已习惯并麻木的伤口。
赵春梅的脸色由白转红，又由红转青，她张了张嘴，似乎想反驳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“还有，”我继续说，“你说你供我穿。我身上这件校服，是学校发的。里面的毛衣，是我初中穿到现在的。你上次给我买新衣服，是什么时候？我都不记得了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，却让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。
宋婉在一旁听着，眼泪无声地滑落，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悔恨，仿佛要将我这十七年所受的委屈，都用目光一点一点抚平。
江闻山深吸一口气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“林太太，或者我该叫你赵女士。当年的事，我相信你心里有数。我们江家不追究你的责任，已经是最大的仁慈。现在，我们要带走我们的女儿。”
他顿了顿，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支票，放在桌上。“这里是五十万。算是你们抚养悄悄十七年的补偿。从此以后，悄悄与你们家，再无任何关系。”
五十万。
这个数字让赵春梅和林浩的眼睛都直了。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，那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。
赵春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，她的眼神在支票和我之间来回游移，贪婪和不舍在她的脸上交战。最终，贪婪占据了上风。
她的手，颤抖着伸向了那张支票。
那一刻，我心中最后一点点的犹豫和不忍，也随之烟消云散。
十七年的养育之恩，原来只值五十万。
或许，连五十万都不值。她看重的，从来都不是我这个人。
“我去收拾东西。”我转身，走向我那间狭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房间。
“悄悄！”宋婉跟了上来，想要帮我。
“不用了。”我拒绝了她。
我的房间里，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。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，几本翻烂了的课外书，还有一个我藏在枕头下的铁皮盒子，里面装着我从牙缝里省下来的、准备用来买大学教材的一百二十七块五毛钱。
我拉开书包，只把那几本书和铁皮盒子放了进去。至于那些衣服，就留给这个所谓的“家”，作为最后的告别吧。
当我背着那个半空的旧书包走出房间时，赵春梅已经收起了支票，脸上换上了一副虚伪的笑容：“悄悄啊，以后到了新家，要听爸爸妈妈的话，他们有钱，不会亏待你的。有空……也常回来看看。”
我看着她，没有说话，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。
林浩也凑了上来，眼神里满是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：“姐，你真的要去住大别墅了？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去面馆打工了？”
我依然没有理他。
我走到门口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。昏暗，狭窄，充满了压抑和争吵。我曾经以为，我会在这里被困一辈子。
现在，我终于可以离开了。
没有丝毫留恋。
我跟着江闻山和宋婉走下楼，坐进了那辆黑色的宾利。司机为我关上车门，将我和那个破旧的小区彻底隔绝开来。车内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和香水混合的味道。
真皮座椅柔软得不可思议，我坐得笔直，背上那个廉价的帆布书包，与这奢华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宋婉坐在我身边，小心翼翼地拉起我的手。她的手温暖而柔软，不像赵春梅那样粗糙。“悄悄，妈妈对不起你。”她一开口，眼泪又掉了下来，“这些年，你都过得是什么日子啊……是妈妈不好，妈妈没有保护好你。”
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道歉。我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，看着那些熟悉的、破败的街景飞速倒退，最终消失在视野里。
“不怪你。”我轻声说。这句安慰，既是说给她听，也是说给我自己听。
江闻山从后视镜里看着我，眼神复杂。“悄悄，我们给你改个名字吧，跟你姐姐一样，叫江悄，好不好？”
姐姐？
我的心脏猛地一跳。
那个占据了我人生的女孩，江雪落。
“她……知道这件事吗？”我问。
江闻山和宋婉对视了一眼，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。“雪落她……身体一直不太好，性子也比较敏感。我们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，还没告诉她。我们打算……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慢慢跟她说。”
信息差。
我瞬间明白了。他们害怕**到那个被他们娇惯了十七年的“女儿”，所以选择对我这个亲生女儿，隐瞒了最关键的信息。
而江雪落，她还一无所知地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一切。她不知道，她的世界，即将因为我的出现而天翻地覆。
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有好奇，有不甘，还有一丝隐秘的、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……期待。
我期待看到她，那个叫江雪落的女孩。我想看看，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，渐渐远离了嘈杂的市区，驶入了一片绿树成荫的别墅区。这里的每一栋建筑都像是艺术品，隔着遥远的距离，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和地位。
最终，车子在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前停下。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，露出了里面宛如公园一般的景象。一条长长的车道，两侧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花园，远处是一栋灯火辉煌的白色三层别墅，在夜色中像一座梦幻的城堡。
这就是……我的家？
我有些恍惚地跟着江闻山和宋婉下了车。门口已经站了一排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，齐刷刷地向我们鞠躬：“先生，太太，欢迎回家。”
为首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的管家，他恭敬地从我手中接过那个破旧的书包。
我下意识地想拒绝，江闻山拍了拍我的肩膀，温和地说：“悄悄，习惯就好。这是王叔，以后家里有什么事，都可以找他。”
我僵硬地点了点头，跟着他们走进了别墅。
如果说外面的景象是震撼，那大厅里的景象就是让我彻底失语。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，光芒璀璨，将整个大厅照得亮如白昼。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，柔软的波斯地毯，墙上挂着的看不懂的油画，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：昂贵。
“悄悄，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。”宋婉拉着我的手，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和期待，“我按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的样子布置的，不知道你喜不喜欢。”
我们走上旋转楼梯，来到了二楼。她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。
我的呼吸，在那一刻停滞了。
那不是一个房间，那简直是一个套房。面积比我原来那个家还要大。粉色的墙壁，白色的公主床，独立的衣帽间、书房和卫生间。巨大的落地窗外，是一个带着秋千的阳台，可以俯瞰整个花园的夜景。
衣帽间里挂满了崭新的衣服，吊牌都还没摘。书桌上放着最新款的苹果电脑和**的学习用品。梳妆台上，摆满了各种我连牌子都叫不出来的护肤品和化妆品。
这一切，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。
“喜欢吗？”宋婉紧张地看着我。
我点了点头，喉咙有些发干：“……喜欢。”
“喜欢就好，喜欢就好。”宋婉松了口气，眼眶又红了，“你先休息一下，换身衣服，待会儿下来吃饭。我让厨房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，给你补补身子。”
她说完，和江闻山一起退了出去，体贴地为我关上了门。
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我缓缓地走到那张柔软的大床边，坐了下来。床垫富有弹性，将我轻轻托起。我看着这个陌生又华丽的房间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这就是我本该拥有的人生。
我站起身，走到衣帽间，随手拿起一件连衣裙。是名牌，吊牌上的价格，是我在面馆打工一年都赚不到的数字。
我脱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，换上了这条裙子。镜子里映出一个陌生的女孩，面容清瘦，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懦和迷茫，但那身漂亮的裙子，却让她有了一丝本不属于她的光彩。
就在这时，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，然后不等我回应，就被推开了。
一个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女孩站在门口，她的皮肤白得像雪，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，五官精致得如同洋娃娃。她看到我，微微愣了一下，随即歪了歪头，脸上露出一个甜美而无害的笑容。
她看着我身上的裙子，又看了看我，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“爸爸妈妈回来了啊，”她的声音像棉花糖一样柔软，“这位是……家里的新客人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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